文化生態筆記一:在結構和個人之間
我們如何看待文化,是一個至關重大的問題。
文化是生命,尤其是人類,但不僅是人類,在生態環境中演化出來的適應模式。在人類文化的複雜領域中,種種文化的做法或模式進一步被賦予規範和價值的意涵。在講究平等自由的二十一世紀,十九世紀盛行的文化位階論並沒有消失,就像種族歧視,而以更細緻的方式來呈現。
從十五世紀的全球大接觸到現在,歷史已經證明了人類價值的戰爭也是政治和經濟的戰爭。更重要的是,那同時也是生態的戰爭,包括人文生態和自然生態。價值並不是天真無邪的,而總是狡猾和兇狠的,就算是看似最高貴的價值也難免如此。
食物同時是文化,也是政治的。吃什麼,吃得到什麼,應該吃什麼,可以怎麼吃,都不是個體所可以片面決定的。我們都會願意相信,我們僅是個體,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很可惜,我們不是。因為,我們身為有機體,一出生被丟到一個早已成型到人類文化生態中。在最原初的時刻,決定生命可以吃什麼的,乃是生命個體所在的生態環境,這一點適用於所有的生命形式,從細菌到人類。
身為人類,我們是大自然界食物鏈或動態循環中的一部分。我們吃,我們被吃,這是我們身為自然存在的基本事實。身為文化存在,我們從小處在文化的巨大網絡中,先是跟著大人吃什麼,始終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難免跟著大社會吃什麼,但更關鍵的是,現在大部分的人都不得不跟著地方和全球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去製造、運送、推銷和吃什麼。
當然,這一切並沒有取消個體的責任。個體確實有責任去做或努力成為一個所謂聰明的消費者,或有良知的消費者,或至少一個知情的消費者。然而,知情消費者的可能性必須建立在牽涉到更多其他行動者的條件之上。當代的環境運動或生態運動有一個無奈的傾向,當我們無法或很難撼動生產者,我們可以先訴諸消費者的選擇。消費者的選擇和堅持當然有意義,但消費端的呼籲本身很難造成更大規模的結構性轉變。最困難的依然是如何改變生產端的龐大結構,而消費者往往被鑲嵌在這個結構當中。
在資本主義工業化的複雜社會中,結構的力量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當你無法完全知道我每天所使用的產品是從哪裡來的、怎麼來的,以及如何製造出來的。你可以看產品背後的成分,但很多東西是你看不懂的。你可以選擇當一個有良知的行動者,至少朝向這個方向努力,你也應該這麼做,但你會發現整個宇宙似乎都在與你為敵。
然而,更重要的是,你從來就不只是你,所有的個體如今或多或少浮動著,但也都鑲嵌在特定的社會結構、相對位置、各種制度、文化和條件當中。你可能認為個人的良知和行動可以改變世界,這很正面,但這很可能正是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所伴隨的價值系統一直敦促你去相信的;這種新自由主義的倫理要你相信個人的力量,而且只相信個人的力量,從而輕易蔑視任何「個人的失敗」,並忽略個人失敗的結構因素。
個體的責任和結構的力量,必須同時被認知到,並加以討論,缺一不可。但在兩者之間,各種中間尺度的分類和層級依然重要,包括階級、性別、種族、地方、物種及其他。
文化生態的概念具有一定的意義。這不再是傳統人文生態加上自然生態,而是,文化本身即是生態,生態本身也是文化。但我們看待文化的方式也開始面對挑戰,我們不能侷限在狹義的文化領域中,而必須採用一種人類學定義的文化觀點,去檢視各地方人類存在的樣態與生態。同時,我們也必須具備或懂得借助科學的研究,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才能夠真正掌握當代全球高科技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