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後人類」的翻譯

Chun-Mei Chuang
15 min readAug 2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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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Katherine Hayles. 1999. How We beco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終於有繁體中譯本《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2018/07),這當然是好事,這本書真的不好譯。簡字體版本《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也在去年出版(2017/06)。

我還沒有讀過簡體字版。然而,在閱讀繁體字版的時候,經常有些疑惑,尤其是幾個關鍵詞彙,包括 embodiment, materiality, entity, body 等,以及某些句法翻譯中的遺漏或錯置。

中譯(此處指繁體版)常把 entity 譯為「主體」, body 譯成「實體」,常把更重要的 embodiment 譯成「實體」或「實體化」,有時為「具體」或「具體化」,有時為較常見的「體現」或「體現的身體」,常把另一個關鍵字詞 materiality 譯為「物質」,有時也作「實體」、「實體性」,甚至「物質本體」,雖然在其他地方也譯成較精確而常見的「物質性」,在第八章標題 The Materiality of informatics 則譯為「信息的重要性」,把 materiality 譯成「重要性」,informatics 譯成「信息」(比較正確的應該是「信息學」或「資訊學」)。類似這樣的情況實在太多,無法在此一一指出。

我並不主張所有的詞彙都要力求一致,但很多關鍵詞彙真的需要相當程度的一致性,以及更重要的,相當的精確度。也許中譯者是為了避免常被詬病的中文翻譯詞中疑似氾濫的「性」,所以經常把 materiality 翻譯成「物質」,不翻譯成「物質性」(但有時又翻譯成「實體性」)。 而 embodiment 翻譯成「具體化」其實並沒有比較常見「體現」精確,更何況經常不一致的變換。又比如,virtuality 也常指翻譯為「虛擬」甚或「虛擬化」。在此「化」真的不比「性」來得準確。而第73頁圖表中的 Virtuality 被翻譯成「真實」,也令人困惑。

「實體」一詞似乎在中譯本中有點氾濫。embodied 會被誤譯為實體,materiality 誤譯為實體,而一般傾向於翻譯為「實體」的 entity 卻常被誤譯成「主體」。

在中文第51頁,序章的最後一句

當你注意到閃爍的指令符在電腦螢幕往下滾動,無論你如何標識那你看不到的體現主體,你已經成為後人類。

對照英文第 xiv頁

As you gaze at the flickering signifiers scrolling down the computer screens, no matter what identifications you assign to the embodied entities that you cannot see, you have already become posthuman.

這句話把 entities 誤譯「主體」。entity 並沒有任何關於主體的意思。整句的意思是說,當你看著在電腦螢幕中往下拉的閃爍意符,那些看不到的體現物,你仍會嘗試去辨認,而無論你如何加以辨認,你都已經成為所謂後人類的。

除此之外,在語句的解析和翻譯上,也經常出現語句過度斷裂且不順的情況。中譯處理英文子句的方式,往往造成邏輯和語意上的無法連貫,也很容易造成誤解。

比如在中譯本第52頁:
的確,人們可爭議去除實體化,是自由人本主義主體和自動控制的後人類的普遍共同特徵,和理性思維一樣,自由主體擁有身體,但並未經常再現為一個存在的身體。

對照英文第4頁:
Indeed, one could argue that the erasure of embodiment is a feature common to both the liberal humanist subject and the cybernetic posthuman. Identified with the rational mind, the liberal subject possessed a body but was not usually represented as being a body.

此處把embodiment翻譯成「實體化」,比較適當的仍是「體現」。而兩者的共同特徵,並沒有「普遍」的意思。the rational mind 在此比較不是「理性思維」,而是有理性能力的精神或心智,自由主體和理性心智一樣擁有身體。接著,中文寫「但並未經常再現為一個存在的身體」,「存在的」是哪裡來的?英文 “but was not usually represented as being a body” 意思是說「它並沒有經常被呈現成一個身體」。

我問過幾位沒有對照英文的朋友,他們似乎也覺得中譯讀起來很卡,很多意義不明。

我發現英文句法當中的 as 是經常被誤解或化約的。

比如,在中譯本第61頁:
一個神經運作的模型來表現神經元如何在信息處理系統運作

對照英文第7頁:
a model of neural functioning that showed how neurons worked as information-processing systems

此處說的是,(他們需要)一個神經元運作的模型來告訴我們,神經元的運作就宛如資訊處理的系統。而不是如中譯所說,「『在』信息處理系統運作」。

在中譯本第52頁(延續51頁):
女性主義理論家曾指出,這是歷來由歐洲白人男性所建構的,假設了一個普遍性,以抑制和剝奪女性的聲音

對照英文第4頁:
Feminist theorists have pointed out that it has historically been constructed as a white European male, presuming a universality that has worked to sup- press and disenfranchise women’s voices;

此處 as 再度被誤解。原句是說這樣的自由主體被建構「成」一個歐洲白男人,而非說是由歐洲白男所建構的。儘管這可能也是事實,但並非句中的意思。

中譯本第52頁的錯誤還包括,「信息程度」應為「信息(或資訊)過程」(informational processes),「有可能」其實是「正因為」。而原譯後殖民「考慮了」自由主體的普遍性,take issue with 並不是考慮,而比較像是質問。因此,也不是「考慮到了一種一致的身分以看待此問題」,而是「質問了認為身份具有一致性的看法」。

postcolonial theorists have taken issue not only with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white male) liberal subject but also with the very idea of a unified, consistent identity, focusing instead on hybridity

最後,還是必須講一下cyborg的翻譯,儘管譯者在譯者序中有說明「人機合體人」的翻譯選擇。然而,這依然是一個很冒險的翻譯,因為cyborg, cybermetic organism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人,有時候甚至也完全不包含人的成分,而是模控有機體,結合機器和有機體,而有機體當然絕對不僅是人,包括Donna Haraway視為cyborg的腫瘤鼠。

繁體版的中文譯名「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或許有特殊的用意,但也因此消解了作者原本刻意想在「我們如何成為後人類的」(how we become posthuman)提問中表現多重諷喻(見第一章的說明,英文p.6., 中譯58–59)。而在此,「想像和建構」可能也不是最重要的面向。

仍須再度強調,所有關於翻譯的商榷都是先從肯定譯者的努力出發,然後以身為讀者的閱讀及思考經驗去進行對話。

Sept. 9, 2018 更新

關於《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原著 How We beco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的翻譯,我先前寫過一些在Medium。最近因為在思考 Distributed Cognition, 又對照部分,也看到一些有必要指出的問題。

首先,agency 的概念。在第一章的部分大致都翻譯為一般常見的能動力(比如中譯56頁),但在第十章和結論裡,卻經常翻譯成「代理人」,並不適合文本的語境。

比如在原文257,中譯359頁,

Under hypnosis, the perpetrator continues to insist that agency belongs to Auggie, not to him.

在催眠狀態下,罪犯仍然堅稱,「代理人」(agency)屬於奧吉,而不是他。

很顯然這樣的翻譯是錯誤,不通的。

又比如,在原文252,中譯353頁

Human language has encoded within it, along many vectors, the presupposition of a human actor with agency, autonomy, and discrete boundaries.

人類語言在中間編碼,沿著許多向量,人類行為者具有代理人、自主性和離散邊界的前題假設。

這句話不僅把agency翻譯成在此不適合的「代理人」,更重要的是,語意上的理解錯誤, discrete 也翻錯了。如果你查英漢字典,確實會看到所謂「離散」的翻譯,但在此並不適用。(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要學生先查英英辭典,否則很容易失去語意的脈絡。) discrete 是指分別的,可以和其他要素明確區分開來的。原句是指,人類語言沿著很多向量在其中編碼了此一假定,亦即人類行動者具有能動力、自主性以及明確的邊界。

在原文288,中譯396頁,

In the posthuman view, by contrast, conscious agency has never been “in control.”

相反地,從後人類的觀點看,意識的代理人從未被「控制」。

這句話除了把有意識的能動力或能動者翻譯成在此不適用的代理人之外,也把 in control 譯錯了。不是被控制,而是主動掌控著。原句是說從後人類的觀點來說,有意識的能動力從來就不是掌握者。

在同頁,

Rather, the issue is an ethical imperative that humans keep control; to do otherwise is to abdicate their responsibilities as autonomous independent beings.

相反地,問題在於人類必須持續控制倫理規範,否則就是放棄他們作為自主獨立的生命的責任。

原句的意思並不是像中譯所言人類必須去持續控制倫理規範,而是主張,人類要有掌控權這件事情乃是一個倫理的命令。

接著,

What Weizenbaum’s argument makes clear i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assumptions undergirding the liberal humanist subject and the ethical position that humans, not machines, must be in control.

維森鮑姆的論點清楚地表明,自由人本主義主體的假設,和人類而不是機器的倫理立場之間的聯繫,必須被控制。

這句話如果僅看中文,是無法理解的,因為它完全解錯了語意。原句的意思是:維森鮑姆的論點清楚指出以下兩者的關聯,一是自由人本主體所立基的根本假定,一是認為掌控者應該是人而非機器的倫理立場。

這一頁的下面一段到下一頁,emergence 這個重要的概念也沒有被翻譯出來。一般常見的翻譯有突現、展露等。但這本中譯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概念的重要性,也在翻譯中模糊了它的意義,有時翻譯為出現、新興等,並不適合。

在原文288,中譯第396–397,

If, as Donna Haraway, Sandra Harding, Evelyn Fox Keller, Carolyn Merchant, and other feminist critics ofscience have argued, there is a relation among the desire for mastery, an objectivist account ofscience, and the imperialist project ofsubdUing nature, then the posthuman offers resource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another kind of account.

(此處我就不打出整句中譯了)

中譯本把 the imperialist project of subduing nature 翻譯成

「帝國主義的征服特性」,並不正確。因為此處指的是,征服或壓制自然的帝國主義計畫。

此外,原書的索引沒有收在中譯本中,這對學術書來說,是一個缺失。

此上給大家參考。

Sept. 21, 2018 更新

這是第三次寫關於《後人類時代:虛擬身體的多重想像和建構》的翻譯。我想先強調,我並沒有要校對整本書,只是又看到,基於道義,還是應該跟大家說一下。順便我也想説説,為什麼文法的練習這麼重要。

中譯第71頁
就像他們落伍、退化的遠方親戚般,仿製品並非罕見。相反地,他們有如此深刻的概念和人造物的進化特徵,故需很有意識地努力避開這些概念和人造物。

首先,關於skeuomorph,在此翻譯為‘「仿製品」,這段一開始出現時則為「擬真仿製品」。不是很精確,但不是我在此要商榷的重點。畢竟這個詞是不好翻譯。但「擬物品」(或擬物設計)會是比較好的翻譯,因為希臘字根skeuo是器具的意思。而且這個詞是指在設計上模仿舊物,儘管舊物曾有的功能已經不存在或不需要。

此處比較嚴重的問題在於文法的理解錯誤。事實上,這應該是整本翻譯的致命傷。幾乎所有的錯誤都是因為文法的誤解。

對照原文第17頁
Like anachronisms, their pejorative first cousins, skeuomorphs are not unusual. On the contrary, they are so deeply characteristic of the evolution of concepts and artifacts that it takes a great deal of conscious effort to avoid them.

第一句,「就像他們落伍、退化的遠方親戚般,仿製品並非罕見。」遠方親戚就錯了,是first cousins,並不遠。anachronisms 指的是過時或不合時代的做法或說法,和舊時的關係讓它跟skeuomorphs有點像。但價值完全不同。anachronisms 是被貶低的,不符合時代精神,因此最好不要用。而skeuomorphs 是被視為有價值的,因為保留了大家喜歡或覺得好的設計,儘管不再具有實用性。

第二句,「相反地,他們有如此深刻的概念和人造物的進化特徵,故需很有意識地努力避開這些概念和人造物。」單看中文實在不明白想表達什麼。文法的重點在於,讀者必須理解 A is characteristic of B 是什麼意思。簡單說,A是B的特色,或從A可以看出B,比如一個人或一個地方的特性,從這些特性看出這個人或地區。因此,原句的意思並不是像中譯所言「他們有如此深刻的概念和人造物的進化特徵」,而是說,這些擬物設計是概念和人造物的演化所具有的特色,或,我們可以從這些擬物設計中看出概念和人造物的演化。so deeply 講的是兩者(「擬真設計」和「概念及人造物的演化」)的關係並非表層的,而是很深層的。這個句子的後半部說,that it takes a great deal of conscious effort to avoid them. 並不是像中譯所言「故需很有意識地努力避開這些概念和人造物。」此處的them並不是概念和人造物,而是擬物設計。這句話說的是:由於擬物設計非常深層地關聯到概念和人造物的演化,並且是這種演化的特色,我們很難避開他們,除非是很努力的刻意避開。

透過這些翻譯商榷,其實我最希望的是提醒大家,尤其是很多被我指定的英文讀本折磨的研究生和大學生,文法的分析是你理解一個文本的核心。單字很多,都不是問題,慢慢你會熟悉更多字。但如果在文法的分析上欠缺耐心或無法掌握,就會發生嚴重要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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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n-Mei Chuang

Professor of Sociology at Soochow University, Taipei, Taiwan